锻磨:记忆深处的往事
作者 徐尧棣
漫漫人生路,往事如云烟。可早在六十年代初,有一次我跟父亲去跑乡锻磨的事,至今仍记忆犹新。她像是印在我脑海里的,岁月的久远无法将其抹去。
我记得:上世纪五、六十年代,农村还没有磨粉机。村民们要将米、麦等粮食磨粉食用,必须使用石磨。尤其在六十年代初,粮食困难的那几个年头,上石磨磨的东西更多更杂。如糠,瘪子(灌浆不足的谷),甚至树根等,都得上石磨磨粉。那时的糠,大部份成份是谷壳的碎末,只有很少量的米皮成份,所以得上石磨再磨细些,筛过后食用;瘪子上石磨磨粉,是将瘪子的外壳磨碎,磨出里面很少量的米粉末来;有些树根,如红刺藤根(金刚齿),它经前道工序处理,在捣臼里舂成碎末,最后也上石磨磨成细粉末食用。
总之,当时要上石磨加工的东西杂多,小小的石磨派上了大用场,成为村民们维持生计的必备工具。
那么,什么叫锻磨呢?这有必要简介一下:石磨磨粉,是用人力通过杠杆,在推动上磨盘绕轴芯的转动中,依靠上下磨盘的磨齿磨粉的。磨齿其实是上下磨盘上各开凿的八、九十条斜槽。石磨使用后,磨齿磨钝了(槽变浅了或几乎磨平了),就要请石匠师傅用錾子(凿石头的钢制凿子),将磨盘上的斜槽重新凿深,这个将磨齿的修复工作叫锻磨。
锻磨是个技术活,只有经验丰富的石匠才能胜任。我父亲当时虽在村里务农,但他以前是石匠,且技术精湛。父亲那时有幸有这门手艺,外出跑乡锻磨赚点钱,帮助渡过粮荒的难关。
如父亲外出跑乡锻磨的那一天,正好碰到星期天,我就很想跟父亲出去跑乡,因为跑乡是我高兴的事,就好比学校搞的远足。可父亲总是不同意,他要我在星期天去地里劳作,因那时我已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,已是能帮助父亲干活的半个劳动力。再说当时农民外出做手工,要生产隊准许,要交提成,出去时还要悄悄的掩人耳目,父亲怕我跟着目标大,对他出门不利。
可忽然有一天,我记得是六零年春天里的一个星期六晚上,父亲兴冲冲地对我说:“阿尧(父亲这样习惯叫我),你明日起得早些,跟我去跑乡锻磨。”我兴奋不已。
第二天,我和父亲、母亲三人摸黑起床。我和父亲整理工具,发錾子。母亲烧早餐。
所谓发錾子,就是将磨钝了的,缺了角断了头的錾子,插入碳炉里煨红,锻打,淬火回火的全过程,类似于铁匠打铁。
当我和父亲发好錾子,整理好工具,母亲已烧好一锅草籽糊。草籽(紫云英),原本是用作农田基肥的,粮食紧缺了,就用来游(烧)草籽糊充饥。
母亲喊一家人吃早餐。
早餐前,母亲拿来二只长方形的铝饭盒,向里面装草籽糊。她是为我和父亲去跑乡锻磨准备的午餐。我站在灶台旁看,见当日母亲烧的草籽糊,比平日稠厚些。平日的草籽糊很稀薄,且大量地放入草籽。当日的草籽糊,不但稠厚,而且还有不少粉团(米粉疙瘩)。我看得真切:母亲在向饭盒里装草子糊时,用锅铲不断拨开草籽,尽量挑纯糊和粉团装入。显然,这是母亲为我们父子俩出去跑乡的特别优待。母亲装好草籽糊,在上面还放了一些萝卜干,然后将盖合上递给我,我看了母亲一眼,带着我对母亲的感激。
一家人开始吃早餐,我们狼呑虎咽。每当有人吃到一块粉团,就会高兴地大叫:“粉鼻头!(米粉团的方言称谓)”然后闭上眼睛呑咽下去,享受粉团咽下喉咙的快感。吃完草籽糊,碗里还粘有的一层粘糊糊,那是舍不得的好东西,一个个用手指刮,用舌头舔,将碗弄得象洗过了的一样干净。
吃完早餐,父子俩准备出发。父亲戴上了他喜欢的乌毡帽。父亲是绍兴人,特别喜欢乌毡帽,说乌毡帽冬暖夏凉。父亲的这顶乌毡帽是定制的,下面有一个很深的向上的翻边。父亲那时还穿团裆裤、对襟衫。他的那件对襟衫是我母亲做的。母亲为了省下一小块布料,只给我父亲的对襟衫上做了只很浅的小表袋,父亲怕放入的东西丢失,故他出门时,习惯将钱,铅笔头之类,放入乌毡帽向上的翻边里携带。
当父亲将他的烟斗和旱烟丝袋放入工具袋时,我知道要出发了。我遵父命:提二只饭盒拿一只鎯头,父亲则背上沉重的工具袋。
“向哪里出发?”我问父亲。
父亲说先去陈夏谢。我一听,心里害怕。因为陈夏谢的陈家,有一只凶狠的狗。记得二年前的一个晚上,我去陈夏谢的夏家祠堂看戏,那是农民业余演出的绍剧。当我途经陈家村时,一只狗悄无声息地窜扑过来,咬住了我的后小腿。我惊叫,幸亏狗主人及时出来制住,我才免于大的皮肉之苦。
父亲知道我的心事后,笑笑说:“阿尧,你尽管放心,这年头人都在挨饿,那里还有什么狗,狗都被杀杀吃肉了。”听了父亲的话,我放下心来,跟父亲出发。
父子俩悄悄出村,一路急走,很快来到陈夏谢的陈家。父亲开始高喊:“锻磨!锻磨!…...”
父亲喊了几声,他叫我也喊,就是父子轮流喊。父亲身材魁梧,嗓门大声音洪亮,我声音小而尖细,象小女孩羞怯怯不敢放声。父亲鼓励我说:“阿尧,你胆大些!小后生要练练胆子。”
当我鼓足勇气再次高喊锻磨时,得到了有人回音:“石匠师傅,我要锻磨。”
抬眼望去,见有一男青年向我们招呼。走近时,见青年人手里拎了篮滿满的草籽,他是刚从田里割草籽回来。
年青人说:“石匠师傅,我正在犯愁:今日我姐姐和小外甥要来。上次小外甥来我处时,我曾向他夸下海口:说是你下次再来舅舅家时,一定给你烧餐白米饭吃。可现在粮荒越来越严重,仅剩的一些米,得关键时刻拿出来用。我思衬着,先拿些米出来磨粉,给我小外甥游餐白米糊吃,饭是万万吃不得了。可我的磨已钝得不行,正急着要想锻磨呢。”
说话间,年青人领我们进屋。这是一间平房,旁边有一个很小的烧饭的灶披,屋内除了些农具,并无多少家什,磨就放在屋中央。父亲将磨翻开来,找了条高矮凳,抓紧时间锻磨。
此时见有一对母子走进门来,我想一定是年青人的姐姐和小外甥了。果然不错,我见一个个约莫四岁左右的精瘦小男孩,一进门就喊了声舅舅,然后跑过来拉住年青人的衣角说:“舅舅,我要吃饭!”
年青人一下子涨红了脸,显得为难而尴尬。年青人俯下身去同小男孩说:“舅舅上次是答应过你,说是你下次再来舅舅家,一定烧餐白米饭给你吃。可现在剩下的米越来越少,青黄不接的时间又还长,饭实在是吃不得了。舅舅已叫石匠师傅在锻磨,等下马上就可磨些粉,给你单独游餐白米糊吃,在你的糊里不放草籽。”
小男孩听后大为失望。今日他是滿怀吃餐白米饭的希望而来,而舅舅只答应他吃餐白米糊,希望落空,就放声大哭起来。年青人不知所措。
片刻,年青人想了个办法,他拉住小男孩的手说:“别哭,跟舅舅到小卖部买糖吃。”小男孩这才止住哭声,跟他舅舅走出门去。
父亲正抓紧时间锻磨,难得出来一趟,他必须抓紧时间,紧步紧作。年青人的姐姐给我父亲泡来一杯大蒲茶(用老茶叶制成的茶),靠近我父亲说:“石匠师傅你跑的地方多,看有否合适的姑娘给我弟弟介绍?我弟弟今年已三十岁了还是单身,急死我做姐姐的了。”
父亲悄停一下手中的活说:“想不出有合适的。”
年青人的姐姐叹了口气说:“都因我家穷,父母走得早,只给我弟弟留下一间平房。其实我弟弟是有过对象的,是他姑妈介绍的一位漂亮姑娘。我弟弟长相好,人又聪明勤劳,那姑娘是喜欢我弟弟的,可是姑娘的爹娘变了掛,硬是拆散了他们,将姑娘嫁到下管山区,换回貮佰斤番薯的聘礼。真是气死人了,啥个爹娘啊?!”年青人的姐姐说着,愤愤不平起来。
我父亲又悄停了一下手中的活说:“这位大姐,你也不要太责怪姑娘的爹娘,或许他们实在无路可走,你也知道,貮佰斤番薯,在紧要关头,说不定就救了一家人的性命。”
正说着,年青人领他小外甥进得门来,小男孩吃着糖,是一分钱一颗的硬糖,他舅舅给他买了三颗。此时父亲已锻好了磨,向年青人收了伍角锻磨钱,他将钱塞入乌毡帽的翻边里。此时小男孩已吃完糖,又哭闹起来,吵着中午一定要吃白米饭。小男孩哭闹之中,还走过来对我和父亲瞪眼,他是迁怒因为锻磨,坏了他吃餐白米饭的好事。我和父亲赶紧走人,已走得远远的,还隐隐听到小男孩的哭闹声。
“锻磨!锻磨!…”父子俩轮流高喊着,来到了陈夏谢的谢家。见有一长条儿站在家门口向我们挥手。父亲说:“是谢长子(本地土话,长条儿称为长子),他的磨上个月刚锻过。”
走进长条儿屋里,长条儿说:“现在石匠师傅吃香了,我的磨,上个月刚锻过,磨真是钝得快啊!不过,石匠师傅我不怪你,你的手艺我是相信的,磨钝得快,只怪磨的东西太杂太多。”父亲点头称是。
父亲锻长条儿的这具磨,进展特别顺利。因为以前是他自己锻过的磨,锻起来得心应手,父亲显出很高兴的样子。
此时,长条儿一家人开始吃早晏饭。所谓早晏饭,就是早饭不吃,中饭吃得早些,早饭和中饭并成一餐吃。
长条儿家的这餐早晏饭,吃的是白米粥,这在当时是很稀罕的事。所以起先,一家人吃粥的声音压得低低的,小声小气的,有一种当时习惯了的低调的压抑,偶尔有人发出较响的声音,就会立即收住。父亲见状,心里明白。他悄停手中的活,向长条儿喊话道:“谢长子,你们吃粥的声音尽管放响些,怕什么呢?!难道你煨粥的米是偷来的?很难得有餐白米粥吃,要尽量吃出滋味来,要吃得象×吞食,发出卟卟声,那样才有味道呢。”
听了我父亲的话,长条儿一家人放松了,吃粥的声音渐渐响亮起来。一家人吃粥,呼噜呼噜的吃粥声此起彼伏。这种熟悉却又久违了的吃粥的音响,引得我直咽口水。我馋馋地看着长条儿吃粥,见长条儿的鼻孔里流出鼻涕来。这是一种清水鼻涕,滴滴嗒嗒很是密集,长条儿的鼻孔,就象一只没关紧的水龙头。一不小心,一串长长的鼻涕,流入长条儿的粥碗里。“唉!鼻涕!”我经不住叫了一声。
只见长条儿皺了下眉头,略迟疑了一下,然后用筷子大幅度地将碗里的粥搅动,只呼噜呼噜几下,将碗里的粥吃了个干凈。
我笑问长条儿:“鼻涕的味道怎样?”
长条儿说:“味道有点咸。”
我父亲也知道了此事,他很认真地说:“这年头,吃进肚里为食,真米实饭,那能舍弃,舍弃要天打雷劈。”
吃完粥,长条儿用手抹了抹嘴说:“今日的这餐粥,就好比鬼吃断七斋饭,往后何日再有得吃就沒准定了。这餐粥,大家都没有吃饱。但其实也是只差一口,还道差一斗了。可原本这餐粥是可以吃得舒畅些的,都怪我硬是从煨好的粥里,先盛出了一饭盒,今日早早地给我的一个亲戚送去了。我亲戚在××村,离我们谢家不远。”接着,长条儿讲述了他为何给他亲戚送粥的原由。
长条儿说:“昨天傍晚,正当我用柴火煨下粥甏时,我的这位亲戚到了我家。他来我家是想讨只黄南瓜回去,给他三岁的病重女儿烧南瓜粥吃。他女儿特别喜欢吃南瓜粥。还在他女儿病还轻些的时候,我亲戚用我家送给他的一只黄南瓜,给他女儿烧过几餐南瓜粥,他女儿吃了,好像病也好了不少。如今他女儿的病又加重了,看了医生不见好转,病重之中念念不忘要吃南瓜粥。为了滿足他女儿的心愿,今日他特意跑来我家讨要南瓜。可我家那里还有什么黄南瓜,原有的几只,早己充当粮食吃完了。无奈,我亲戚萎瘪瘪空手而归。
亲戚回去时,我见他神态忧郁,步态踉跄,刚出门回去时还走错了方向。我目送他离去的背影,心里不安起来。我知道这位亲戚的脾气,他死要面子,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会上门求人。他是位民办教师,在骨子里是典型的书生,他家的日子,过得比农民更难。如今他竟然上门来讨南瓜,我想他一定不是一般的难了,我估计他家早已完全断了粮。我懊悔当时的疏忽,懊悔当初为什么不从已煨下的粥甏里,捞出些湿米来给他,好让他救救急,给他病重的女儿烧粥吃。想到这些,我今日摸黑起床,从粥甏里盛出一饭盒粥 ,趁热给我亲戚送去。我见到了我亲戚三岁的病重女儿,她看上去已很瘦很羸弱,但愿我送去的这盒粥,能使她的病能好些起来。”
听完长条儿讲的给他亲戚送粥的事,我父亲已锻好了磨,长条儿很爽快地付了钱,父亲又将钱塞入乌毡帽的翻边里。
“锻磨!锻磨!…”父子俩又高喊着,来到陈夏谢的夏家,父亲在夏家锻了二具磨,他照例将锻磨钱塞入乌毡帽的翻边里。不到一个上午,已锻了四具磨,父亲说这在以前是没有的,他非常滿意,脸上的兴奋溢于言表。
从夏家村出来,父亲同我说下一步跑乡计划。他的计划是先向西南经智果寺,经竺空山西边的山脚小路,然后向西沿大漳河去岙口村,从岙口村出来,向南去山脚下村(五星村),郑监山村(协力村),最后向东去施家村,施家村是最后一站。父亲同我讲的跑乡路线安排,我认为并不重要,但我佩服父亲做事的周密严谨,任何行动前他都有周详的计划安排。
此时,我和父亲正走上田间小路,向着竺空山,大漳河方向行走,准备去岙口村。
春天的田野,呈现生机。青色的麦苗和黄色的菜花,还有满畈开了花的草籽,万紫千红。我却无心欣赏田野的风景,我的心沉沉的。在年青人和长条儿家的见闻,我都感同身受,同样的遭遇使人同命相怜。我在父亲身后走着,想起前几天的事情:当时我由于多吃了些狼箕根(蕨草根)和红刺藤根(金刚齿),大便秘结得坚如磐石,那种难以排解的痛苦,折磨得我心生恐惧。…
走在我前面的父亲,发出一阵重重的咳嗽声,打断了我的思绪。此时我发现我和父亲己走过竺空山西边的山脚小路,现正沿着大漳河岸的路向西去岙口村。走在大漳河岸的石板路上,行人稀少,田野是宁静的,我只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和沉重的脚步声。父亲的脚步声特别沉重,这不仅因为他肩背沉重的工具袋,而且是因为他右脚有病,是血丝虫病。这种病发作时叫溜火,腿脚肿胀发红,身子发冷抖颤,夏天都要盖上棉被。父亲常受严重的支气管炎和血丝虫病的双重折磨,苦不堪言。想到这些,我快步走上前,要帮父亲背工具袋,父亲不让我背,但他将工具袋放下说:“阿尧,我们吃中饭。”
父子俩就在大漳河边的草籽田头坐下来,一人分一只饭盒。打开盒盖,一盒厚厚的,带有大块粉团的草子糊展现在眼前。我立刻眼睛发亮,神怡在草籽糊和萝卜干透发出的清香里。感谢母亲想得周到,为我和父亲准备了丰盛的午餐。这一盒糊,是我很难得的享受,当大块粉团吞入喉咙之时,那种无可名状的快感弥漫全身。
我很快吃完了糊,比父亲吃得快。父亲平时总是说:“阿尧,你喉咙尚细,吃糠时要慢些咽(大部份为谷壳磨成的糠很难咽),不象我喉咙粗,一碗糠很快就呑完了。”
父亲见我吃得这么快,瞟了我一眼,将他饭盒里的一块粉团拨给我,嗔怪道;“脑壳像个黄金瓜。”父亲对我面黄肌瘦的样子很不滿,说不象他年青时的一表人才。
吃完中饭,我去大漳河里洗了饭盒,父亲则坐在草籽田头抽旱烟。
阳春三月,温暖而清朗。大片的草籽田,是当时我们农村特有的美丽风景。我躺下在草籽田里,甚是舒适,风轻轻吹拂着,带着春天田野的清新芳香。
父亲一边抽烟,一边自言自语,但又好像在对我说。父亲道;“下午要去的四个村,估计要数施家村阿猫娘的那具磨最难锻。前些日子,我去施家村锻磨,其它几家的磨都锻了,只有阿猫娘的磨拖着不锻,她总是不到黄河心不死,不到磨齿全磨平时,她是不会锻的。而磨齿全磨平的磨,锻磨时工具没有导向,会导致磨槽走偏崩齿。锻她家的一具磨,就是给我双倍工钱也是不合算的,但阿猫娘的一具磨,最难也得去锻,因为这是面子良心活,情面难却啊!”
父亲说的情面难却,我知道,父亲是指三年前,阿猫娘请我父亲去她家做石工时,将他奉为上宾,借钱给他买肉吃的事,曾使他大为感动。事后我父亲常夸奖阿猫娘人品好,为人真诚厚道。
父亲将此事说得多了,我就知道事情经过:那天阿猫娘请我父亲去做石工,是砌猪舍的地基。阿猫娘叫她男人上街去为我父亲买肉。他男人起早去排长队,买回来的却是一块臭肉。卖肉的见阿猫娘男人老实,动了歪脑筋,将一块臭肉卖给了他。阿猫娘洗肉的时候,隐隐闻到一股臭气,拿近闻了闻,臭气浓重。她知道男人买了块臭肉回来,正要向她男人发作时,见我父亲就在屋旁边做工,就忍住了。
阿猫娘将肉冼了又洗,然后放一大锅水煮,煮熟后再红烧。红烧后,阿猫娘先闻了一下,觉得气味还好,就端上了中饭的餐桌。
吃中饭的时候,阿猫娘挑了块最大的肉,挾到我父亲的饭碗里。我父亲狼吞虎咽之时,感到味道不对,同时还闻到臭气,正在疑惑之中,阿猫娘又挾过来第二块肉。盛情难却, 我父亲将二块肉和一碗饭快速吞下,说了声:“你们慢慢吃,我出去一下。”
此时我父亲感到阵阵恶心,他的味觉和嗅觉特别敏感,他快步冲出后门,在阿猫娘家后门口的小竹园里,将吃下的饭菜吐了个精光。
阿猫娘是个细心人,父亲呕吐的这一幕,她看得真切,顿觉丢了脸面,羞愧难挡。阿猫娘躲到灶披间的灶哈底里(灶肚前烧饭,放柴草的地方),独自偷偷抹眼泪。
我父亲吐完回屋,他已不想再吃饭,拿了个茶杯去灶披间倒水,正撞见阿猫娘的哭脸。我父亲没有吭声,因为他心里明白,我父亲跑过码头见过世面,对人情世故洞若观火。
父亲倒了杯开水就走,阿猫娘却叫住他说:“宝仁师傅(我父亲名宝仁),今天实在对不起!我向你赔不是。都怨我男人无能,买了块恹肉回来,我今天是好心办坏事,说实在的,我当时钱不够,给你去买肉的钱还是借来的。”
听完阿猫娘的话,我父亲不但没有责怪阿猫娘,反而被她的厚道真诚所感动,事后常夸阿猫娘的人品好。
就是这位我父亲常夸奖的阿猫娘,可在我眼里,是一个既可怜又滑稽的角色。我们洞桥头村人,老老少少都认识她。
阿猫娘其实是有名字的,因为她的大儿子的小名叫阿猫,所以大家习惯叫她阿猫娘。阿猫娘四十有几,五十不到。她身材细挑,肩胛平削,身体无曲线,走路八字步;她梳一个老太婆式的盘头,她的衣裤常见补钉,但在她的盘头上,偶尔会插上一朵房子花或槿柳花;她走起路来,双手甩动很大的幅度,像是为她瘦削的身体保持平衡。
有人给她取了个绰号:叫草杠人。
我们洞桥头村的一帮顽童,见阿猫娘的长相举止滑稽,常要捉弄她。当阿猫娘远远朝洞桥头村走来时,这些顽童就高喊:“草杠人!草杠人来了!”待阿猫娘走过去,就朝她的屁股后头掷石子。
我对阿猫娘印象最深的,是有一次她来我家借米。
也不知什么原因,相对而言,阿猫娘家特别困难些,当我们洞桥头村大都还有粮食时,阿猫娘家就要借米吃了。有一天中午,我母亲正要点火做饭,阿猫娘汗涔涔地跑来我家借米。我母亲有些为难,因自家的粮食也不宽裕,吱吱唔唔不肯借。
阿猫娘说:“宝仁嫂嫂(跟随我父亲名字的称呼),我大儿子阿猫的相亲对象来了,可我家米缸已空,中午已无米下锅。此时,大姑娘和媒婆正坐在堂屋里,有我男人陪着,我偷偷地从后门溜出来借米。行行好了,多少借我一些。”
母亲一听,觉得相亲是件大事,耽误不得。就咬咬牙说:“好的,就借你二升,但要早些还。”那时借米还米很少用称,而是用斗或升箩度量,一升箩等于一斤半。
母亲拿来一只大淘箩,将藏在酒甏里的米倒出一些到淘箩里,往升箩里装米。她先将升箩里的米装得滿滿的,然后拿一根做衣服的木尺,沿升箩的上端平平地划过去,划过后,在升箩的上端再装上一些米,用同样的方法划第二遍,将升箩上端的米划得很平很平。母亲唯恐升箩里的米多几粒,但也不让少几粒,在当时我母亲眼里,白花花的米比珍珠还珍贵。
母亲量米的时候,阿猫娘躬身站着,面带尴尬而卑歉的笑。每当我母亲将升箩里的米,倒入她的米袋时,她都要向我母亲来个深深的躹躬。
阿猫娘借到了米,一边向我母亲道谢,一边走着倒退步走出门去,不料脚下一滑,摔了个仰面朝天。阿猫娘摔下去时,紧紧地抓住米袋,她怕口袋里的米倒散出来不可收拾。阿猫娘的这一跤显然摔得不轻,但她很快爬起来,拍拍后屁股的衣裤说:“还好还好。”然即迈动她的八字腿,急急赶路而去。
在我家门口玩耍的几个顽童,见阿猫娘如此狼狈的一幕,就又要捉弄她。他们跟在阿猫娘的屁股后头喊顺口溜:
阿猫啦个娘
走路牵风箱
烧饭搭凉棚
撤西哗哗响(西:尿)
阿猫娘停步转身,对着顽童们,往地上狠狠蹬了一脚,以示抗议。顽童们停步止声。但等阿猫娘转身离去时,这些顽童又变本加厉地喊起来:
草杠人,草杠人
头么象个卜刀柄
手么象咯茅草根
脚么象咯老藕茎
肚皮象个煨茶瓶
这次阿猫娘再也没有回头,她一路小跑而去。
话说回来,父亲坐在草子田头抽了几钟旱烟,见我还躺在草籽田里发呆,就催我起来出发。下午,我和父亲轮流背工具袋。我们先后去了岙口村,山脚下村(五星村),郑监山村(协力村),这三个村父亲共锻了三具磨,他将锻磨钱均塞入乌毡帽的翻边里。
最后一站是施家村,父亲要去锻阿猫娘的一具磨,去啃一块难啃的“硬骨头。
从郑监山村出来,向东去施家村的路上,父亲看看天空说:“太阳还有四草杠。”(草杠:挑稻草、柴的竹杠)父亲是根据太阳离落山的距离估算时间,在春天里,太阳还有四草杠,大约是下午四时左右。
进入施家村,父亲熟门熟路,径直走向阿猫娘家。远远看到阿猫娘坐在家门口,见我们走近,阿猫娘慢慢站起身,叫了声:“宝…仁…师…傅。”
她的声音断续、嘶哑、尖细而轻飘,就象老了的秋咕鸭的叫声。阿猫娘迈着奇怪的步态领我们进屋:她迈动着夸张的八字步,有些象企鹅,又象是我母亲端了个满满的马桶,左右旋转式的挪步前行。
进入屋里,阿猫娘颤巍蘶地拿了个竹壳热水瓶,给我父亲倒一杯水。我也口渴难忍,但已无水可倒,我跑到灶披间里,用木勺吃水缸水。父亲将磨翻开来,见磨盘的磨齿几乎全磨平了,头摇得象拨浪鼓似的,叹苦道:“难煞人了!难煞人了!今要吃苦头了!”
父亲开始锻磨。阿猫娘坐在后门口的竹椅子里,摘草籽的花茎。草籽老了已开花,食用时必须摘去花和花径,尤其是长花的那根花径,老硬难吃,必须摘去。
阿猫娘摘着草子花茎说:“老头子和几个儿子都有事出去了,留我一人在家,我得了浮肿病,在家干些轻便活。”
阿猫娘摘着草籽花茎,喘着粗气。原本很轻便的活,她干得很吃力。每当摘完一把草籽花茎,俯身再去拿草籽时,更显出艰难。她坐着的那把竹椅子,发出吱吱吤吤的声音,使人担心快要散架。
我见阿猫娘如此艰难,就在后门的石门槛上坐下,帮阿猫娘摘草籽花茎。阿猫娘夸我道:“你个小后生真好!长大一定会出山(出息)个…”
夸着夸着,阿猫娘的声音渐带哭腔。我看了看阿猫娘,见阿猫娘泪眼婆娑,她的脸呈青黄色,眼泡皮肿,嘴唇紫黑色。我意识到阿猫娘病得不轻。
我父亲在努力地锻磨。他答应做的事情,一定尽力而为。父亲锻着锻着,渐渐体力不支,他的手指抽起筋来,只得不时地停下来,用手扳住手指一阵,待抽筋停了再锻。由于太疲劳,父亲的手有些不听使唤,他右手的鎯头常敲到左手的食指,敲到手指的次数多了,手疼得拿不住工具。可我父亲硬是坚持着把磨锻好。我帮父亲合上磨。
父亲松了口气。同阿猫说;“阿猫娘,你的这具磨可把我害苦了,可我仍收你一具锻磨钱:伍角。”
阿猫娘显出窘态,结巴着嘴说:“宝…仁…师…傅,我现身无分文,借又借不到,不比得以前了,容我拖欠些日子。”
我父亲不高兴了,责怪阿猫娘说:“阿猫娘,你的这具磨锻得我好苦!理应收你二具锻磨钱的,收你一具的钱是我客气。你没有钱要事前明说,等我锻好了磨再说没钱,实在太不规矩太沒道理了。”
阿猫娘说:“宝仁师傅,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。昨天,我男人拆了家里的一个暗搁弄了些木板,木板在黑市上还是很值钱的,换了一箩筐瘪子回来,希望能从这筐瘪子里,磨出些米粉末来救急,暂渡难关。可一箩筐瘪子,上石磨要磨多长时间,借别人的磨行不通,自家的磨又钝得不行。要是我预先告诉你没钱,怕你万一不肯锻怎么办。宝仁师傅,我求你了,允许我欠些时日,等我有了钱,立马给你送来。”
我父亲不作声了,他黙认了,不再向阿猫娘收钱。因为在以前的交往中,我父亲相信阿猫娘的人品。
我和父亲准备收拾工具回家。此时阿猫娘用手掩面,轻轻地抽泣起来,她的身体抖颤着,象是在努力抑制哭声。我父亲是个明白人,他上前劝慰阿猫娘一番,阿猫娘却哭出声来。她一边哭,一边向我父亲诉说她的苦难。
阿猫娘说:“宝仁师傅,你是知道的,我这户人家,主要靠我张罗硬撑着的,可我是个妇道人家,有多少苦有多少难,只有我自已知道。当我家还有些粮食的时候,我总是尽量省下来,给男人和儿子们吃,我自己则多吃些糠、草籽,狼箕根和红刺藤根…..现我得了浮肿病,走路都没有力气,我怕是撑不下去了。”
说着,阿猫娘撩起了她的裤腿,露出她那肿胀得闪闪发亮的腿脚。阿猫娘用手指在她的小腿肚上按一下,一个深坑,再按一下,又是一个深坑,且深坑久久不能弹复。我和父亲面面相觑,因为我们心里都清楚,由饥饿引起的浮肿病,到了这个程度,如不及时营养治疗,可以说,阿猫娘的生命危在旦夕。
得帮帮阿猫娘,无论如何得帮帮她!我的心里产生了这样的念头。这个念头一旦产生,就变得异常迫切,异常强烈。我很想给阿猫娘一些钱,让她能得到营养治疗,帮她渡过难关。
可我没钱。我抬头望望父亲头上的乌毡帽,在那顶乌毡帽的向上翻边里,塞有父亲今日的全部锻磨钱。可那钱是父亲的,是父亲今日的努力和幸运,她带着父亲希冀,是我们一家人渡过粮荒难关的希望。
我怎能向父亲开口?!我心里矛盾着,犹豫着。
父亲没有说话,他静静地在磨前坐着。片刻,他从工具袋里取出火柴、烟斗和旱烟丝袋,开始抽烟。父亲不断往烟斗里纳入旱烟丝,动作木讷而驰缓。他反复往烟斗里揿压着烟丝,象是老是装不滿压不实的样子,这其实是因为父亲为省钱,在他从嵊县买来的宝贝烟丝里,掺有大量的舂碎了的熟地(菊芋)的茎叶,烟丝掺杂后,不但装烟时很难装滿压实,而且也很难点燃,父亲连划了二根火柴,才将烟点燃。
父亲皱着眉头抽烟。他深深地吸二口,然后慢慢吐气;又深深吸二口,再慢慢吐气。先从他的鼻孔里,后从他的嘴里吐出的烟气,带着一个个旋转的烟圈儿,缓缓在空中升腾飘荡。
屋内静默无声。
父亲吸完一钟烟,重重咳嗽几声,用双手脱下了头上的乌毡帽。
父亲将乌毡帽里的钱,统统取出来,放在磨盘上。他先将钱一张张摊平,叠成一迭。然后开始数钱。数钱时,我见父亲的手有些抖颤。他数钱数得很慢很费力。他将钱连数了三遍,在数好的钱里抽出二张,我看得清楚,是二张伍角的票面。父亲将这二张钱重新折好,塞回乌毡帽的翻边里,将帽戴上。
其余的大部分钱,父亲捏在手里,他蹭蹭走到阿猫娘跟前说:“阿猫娘,这些钱给你,给你去买些黄豆吃,黄豆能治浮肿病。”
阿猫娘一楞,从吱吤作响的竹椅子里站起来推辞,父亲很坚定地硬是把钱塞到阿猫手里。阿猫娘收住了钱,抖颤着身子,将钱紧紧捏着,象是抓住了一把救命稻草。
我的心宽慰了一下,感激地看了父亲一眼,见父亲的眉头已舒展开来,他的神态如释重负。我转头看看阿猫娘,见阿猫娘呆呆地站着,二眼睁睁地看着我父亲,她的嘴巴蠕动着,却久久没有说出话。
父亲急忙收拾好工具,我帮父亲掸去身上的碎石粉尘,向阿猫娘告辞。
阿猫娘颤巍巍挪动八字腿,步履蹒跚地送我们出门。嘴里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感恩的话。我和父亲侧身挡住阿猫娘,叫她不要送。阿猫娘执意要送。但当她努力地跨出自家的石门槛,就不再向前挪动脚步。我和父亲走出门外几步,再次侧身与阿猫娘道别时,见阿猫娘慢慢躬下身去,一只手扶住矮摇门,另一只手,用袖头擦眼泪。
我和父亲默默走出施家村,沿着十八里河河岸的路回家。太阳正要从龙岩山脊落下去,西边的天空上,有一片色彩斑烂的云。
走在我前面的父亲,忽然收住脚步,转过身来叮嘱我:“阿尧,回到家里,今天的事情不好说的!”
我知道父亲的意思,就点点头大声说:“我晓得!”
父亲似乎放心地再往前走了,我跟在后面,已饥肠辘辘。
此刻我希望着:晚上,母亲最好能再优待我们一餐,烧一锅厚厚的,带有大块粉团的草籽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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